一去不还唯少年

有情人 谁来体恤 天下事 合久必分

《一寸欢喜》北燕番外《逐鹿图》

本子完售也有一段时间啦,把之前没公开的番外放一下~再次感谢收了本子的各位!



逐鹿图



***



烛火摇曳,车身颠簸。

江左盟的主人坐在疾驰的马车内,隔段时间便抬手掀起帘子瞧上一瞧——已是这个时辰,放眼四望,夜色沈沈,唯见树影绰绰。密集的马蹄声盖过了风声,梅长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觉那车轮统统都踏碾在自己心上。陪同的黎纲见状,出言宽慰道:“宗主,您别着急……蔺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会平安无事。”


两日前,幸亏甄平心细如发,发现了飞流与往日不同。不管见了谁,小孩儿眼光总是闪闪躲躲,话也支支吾吾的,似是有所隐瞒。梅长苏一听甄平如此禀告,立即喊了飞流到跟前来细问;这才知道,原来他昨日偷偷地藏起了蔺晨派来的信鸽。

梅长苏拆开鸽脚上绑的信筒,那块染血的绢绸上只有简单一句话:“速来龙城,祆教”。字迹极为潦草,想来是匆忙中写下的。


龙城,是北燕的第一大都城。算算时间,蔺晨寄出这封信应当已是三日之前。

平时陪伴在少阁主身边的阙伯随着蔺老阁主云游去了,琅琊阁的人只知道他们的少主人为了调查某个神秘的宗教而动身前往北燕,却无法说出他的具体所在。

“宗主,要我说呢,您也别对飞流生气了。他就是小孩儿心性,蔺公子平时总爱逗他,他不就是怕了……”黎纲打量着梅长苏暗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替飞流说了几句情。难得见到梅长苏对平时疼爱有加的小孩儿这般的严厉,甚至罚他面壁思过,想必蔺公子这一回真的是遇上了天大的麻烦。

梅长苏并不答话,虽然脸色缓和了一些,但拳头仍是握得紧紧的。黎纲又道:“所幸我们本来便在北燕境内,去龙城也就是一晚的路程。宗主,蔺公子的下落,您可有个眉目了吗?”

梅长苏仍是叹息,摇头道:“此事或许因我而起。若蔺晨有个万一,我怎么……怎么向老阁主交代?”



***


半年前。

在北燕王族一年一度的狩猎盛会上,慕容訇照例称病,早早离了席。这样的场合,他那几位皇兄不管明里暗里定然都得斗个你死我活,他当然是懒得去凑热闹了。这位北燕的六皇子有副好皮相,喜欢收藏汉人书画,在朝野中几乎是众所周知。他的生母是波斯人,温柔貌美,一度颇得北燕皇帝宠幸。然而,女子若以色事人,就注定了逃不过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的命运。


慕容訇避开宴饮的众人,遣散了随侍的仆从,独自在广阔的榆树林中策马前行。

……就快了,他想道。他派去大梁的侍臣多半已经到了江左盟,也不知那个麒麟才子会如何回应他的邀请呢?

正自沉思,有一头浑身雪白的母鹿进入了视线,慕容訇心中一动,忙挥鞭追去。可惜他身边并没有携带足以远射的强弓,只有一把防身用的小弩,故而失去了好几次猎杀的良机。

那头鹿甚有灵性,有意无意地引他到榆林深处。慕容訇追赶多时,本来快要得手,却瞧到前方隐隐有人的身影。

“……快快让开!”

他终究不愿伤人,只得在关键时刻偏了弩箭的准头。

猎物就此溜走,六皇子心中遗憾,厉声高喝道:“此处乃北燕王族园林,闲杂人等,速速离去!”

“皇子殿下无故伤了在下的坐骑,还要把罪过降到在下的头上么?”

慕容訇定睛一看,有位头戴儒巾的白衣公子从树后走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殿下心中,似有鸿鹄远志。”

慕容訇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们汉人有句古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然而,依本王看,看那翱翔天际的鸿鹄……也未必懂得小小燕雀之福。”

那人听了,微微仰头看他,嘴角含笑,目光却如冰如霜,“殿下若真的甘心做一只富贵窝里享清福的小雀儿,又为何要亲登琅琊阁问鼎中原呢?”


那是慕容訇第一次见到梅长苏。

而梅长苏第一次见到慕容訇,却是三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


“瞧见了不?站在那群人左首的,便是慕容訇。长得还挺俊俏吧?虽然比我还是差了点儿~”蔺晨吃了两颗花生,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语带讥讽地续道:“唉,北燕国人人都道这位貌美的皇子毫无夺嫡的野心,其实正好相反。”

边境小镇的客栈素来生意极好,有做买卖的商人,有以抢掠为生的马贼,也有出使邻国的官员;鱼龙混杂、人声鼎沸,无人注意到,堂堂江左盟主人以及琅琊阁少阁主就坐在二楼的窗边。

“身为皇子,哪有不渴慕权力的?只不过……有些人更善于伪装罢了。”

梅长苏放下茶杯,忽地想起了梁帝最小的弟弟——纪王。纪王向来不理朝事,只爱风花雪月、偎红倚翠,故而最得梁帝的欢心。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这儿离琅琊阁大概还有三天的路程,等会儿我也得出发啦。”蔺晨又吃了一颗花生,“可惜小飞流偏要跟着你去北燕,啧啧。”

“蔺晨……见到这位六皇子,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有些面善。”

“看不出啊,长苏,你居然跟异国女子还有过一腿?这样吧,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算他便宜点儿。”

梅长苏顿时白了没个正经的好友一眼,“粗俗!”

琅琊阁少阁主将酒一口饮尽,“好好好!那我就说正经的。我的麒麟大才子,生意要上门了,你可准备妥当了么?”

“北燕……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梅长苏唇边的那缕傲然笑意被蔺晨尽收眼底——其实,比起大梁,在北燕他施展手段的顾忌反而少些。

蔺晨眯起眼,拍手乐道:“那就好!别砸了我琅琊阁的招牌。嘿嘿,如果真砸了的话,到时你可得赔我啊。”



***


麒麟才子为他择中的主君献上的第一条计谋再是简单明确不过了:拉拢拓跋家的人。

慕容訇本来对梅长苏期待甚高,闻言后心中冷笑不已。梅长苏瞧他面色,心里自然清楚对方为何失望。他倒也不着恼,耐心解释说以殿下目前的境况来看,想得到太子之位,拓跋家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拓跋氏在北燕的地位,堪比当初还如日中天之时的大梁林家。二十年前,龙城突发政变,当时登基不久的慕容檀被迫禅位。拓跋献一身血衣,凭着绝顶的武功,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于大典当日的满殿兵马之中取下了篡位权臣之首级;慕容檀由此复辟,拓跋氏也成了皇帝最为倚赖的后盾。


慕容訇不是傻瓜,他自然清楚这些年来拓跋氏在朝野、在皇帝心中的分量。正如梅长苏所言,若能得到拓跋氏的支持,便等于将半壁的北燕江山握在了手里。储位之争中,拓跋氏一直保持着中立的态度,不管另外几位得势的皇子使出怎样的手段,拓跋氏皆不为所动;而慕容訇这位全无背景的六皇子想要得到拓跋氏的支持,又谈何容易?


梅长苏又道,如果殿下您扶助拓跋家庶出的五子拓跋昊成为下代家主,那么他今后定然会愿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慕容訇想了想,问梅长苏为何偏偏要选择拓跋昊?首先他并非嫡出,是庶子,其次武功在他的众多兄弟中也并非最好。梅长苏答道,与我选择殿下的理由是一样的。

六皇子默然良久,表面上拒绝了梅长苏的提议,暗地里则打定了主意要派人去好好调查一番拓跋昊。梅长苏还是一脸云淡风轻的笑容,慢条斯理地再提了些与拓跋氏无关的建议,待得说完了,干脆利落地躬身拜别。


虽然名义上是慕容訇麾下的谋士,但梅长苏并不住在六皇子的府邸,他甚至不在龙城城内——慕容訇便是想见他一面都不太容易。

毕竟是一个外邦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机和场合又都是如此刻意,慕容訇无法全然地信任他。而梅长苏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同样不准备把身家性命都交托于这位皇子;两人平时大多只通过密信来联系。


他们之间与其说是主君与臣下,更像是两个交换利益,各取所需的陌生人。



***


琅琊阁少阁主向来喜欢新奇古怪的东西。

所以,在一本典籍上读到“无情泪”的相关记载后,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即启程去了北燕。


无情泪在波斯古语中念做“塔洛马蒂”,有“背教”之意,是琐罗亚斯德教用来惩罚叛逃教徒的圣物;传闻可以让人神思恍惚,吐露出内心最深处的痛苦与秘密。琐罗亚斯德教派在大多数的中原人的眼里是近乎邪教般的存在;其实,它起源于遥远的西亚,一度曾是古波斯国的国教。这个崇拜光明之神“阿胡拉”的教派,如今常常被人称作祆教或拜火教。


因为琐罗亚斯德教众行事十分神秘,根据暗桩送回阁内的情报,蔺晨只能大概推断出他们在北燕的龙城有一处教坛,便打算从这儿下手调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琅琊阁少阁主深知这个道理,故而他打探到教坛所在之后,便决意要亲自去走一趟。谁知这回却是太过托大:琐罗亚斯德教设在龙城的教坛远比蔺晨所想的要难闯,不仅戒备森严,机关重重,教众还都各个武功高强,极为善于隐藏自己的行踪。


蔺晨的潜入最终以暴露告终,被逮住了不说,还亲自体味到了“无情泪”的滋味。

所幸,被逮住之前,他抓住了机会给梅长苏飞鸽传书求救。



刑室里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火盆,琐罗亚斯德教信奉的光明神入世后,首先创造的便是火,故而教众也一直奉烈火为圣物。

蔺晨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三天下来,便是铁打的人都支撑不住。他艰难地睁开眼,抬头望向站于自己跟前的黑衣女子。即便凄惨无比,可他说起话来,口吻还是与他当下的处境不太相符:“这位美人儿,咱们打个商量成不?等会你打轻点呗……哎哎,别瞪我啊,我这可是为你着想呐。你瞧,你要是使太大劲儿,万一我的血不小心溅到你脸上,那多不好?哇——疼疼、疼——!”

不管如何拷问,即便是用上了“无情泪”,琅琊阁的少阁主对“为何闯入圣教”的回答都没有变过。

“我是个软骨头,一早就如实说了……我真的就是……对你们的无情泪……好奇而已……怎么你们就是不信呢?”

那女子冷冷问道:“那么,梅长苏是谁?是他指使你来圣教的么?”

“咳、咳!这你们都问出来了……他是我的相好,根本不晓得我要来这儿。不过,你们打死了我,他多半也要活不成了。所以……你们干脆还是放我一条生路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救人两命,可不就是十四级的佛塔了?不对,你们不信这个……”

蔺晨有气无力地歪着脑袋,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像是自己被自己的话给逗乐了一般。那黑衣女子并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开始往他身上淋油,也不晓得是否准备要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者烧死。她口中念念有词,饶是蔺晨通晓多国语言,此时痛得几乎神智不清,于是也只听了个大概。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蔺晨心中闪电般的一转念,猛地大喊道:“摩刹罗……摩刹罗!我认得摩刹罗……”

这一招果然有效,那女子真的停下了手。她意味深长地盯着蔺晨看了许久之后转身离开。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跟着另一位黑衣的女子返回刑室内。

蔺晨方才缓过了气,又恢复了油腔滑调的无赖作派:“哇,又来一位美人儿,我运气真好!”

这位黑衣女子比之前行刑的那位要年长些,说得一口流利汉话:“我们的护法大人要见你,走吧。”



***


飞流已经有三天没吃到甜瓜了。

他现在很有些后悔——其实,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他不怕,吃不到甜瓜的难受劲儿他也可以忍耐,可是他的苏哥哥,他的苏哥哥从来没有对他那么凶过!早知就不把坏人派来的那只鸽子藏起来啦,他倚着廊柱,撅着嘴想道。

一直都见不到苏哥哥,小孩儿觉得很是不知所措,心里也酸酸的。


甄平碰巧路过,瞧他那眼眶发红的模样,心生不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知错了就好,别再难过了啊。”

换成平时,飞流肯定是不愿旁人这么亲昵地碰触自己的,如今他连躲都不躲了,委屈道:“飞流!想见,苏哥哥!”

“你且安心等罢,过几天宗主就回来了。哦,还有蔺公子……”甄平本来想学蔺晨那般逗一逗飞流,但思及梅长苏离去时的吩咐,不由心头一沉。

飞流听到蔺晨的名字,整个人又蔫住了,闷闷不乐地问道:“……坏人,也来?”

每回梅长苏旧疾复发、昏迷不醒,不管情况实际上有多危险,蔺晨从来都只跟这孩子说你苏哥哥太累了,他要睡个几天,你要乖乖等他醒来哦。所以飞流从不担心梅长苏。有蔺晨在,他的苏哥哥不管睡上多久,总会醒过来的。

可那个总是笑嘻嘻地戏弄飞流、将命悬一线的梅长苏拉回来的人,眼下却是生死不明。

愈想愈是感伤,甄平连忙硬生生地摆出一个笑脸,答道:“对呀!你敢藏他的鸽子,他一定会很生气的。这回啊,你恐怕得跳一宿的孔雀舞给他看才行……”




***


刚过卯时,天还未亮,王府内,更漏声如早春细雨般断断续续、几不可闻。

诺大的厅堂内只有梅长苏一人。明明才入秋不久,他却已裹上一身厚厚的狐裘。这位麒麟才子面有疲色,肤色苍白,多半是一夜未眠,然而他眼中那份决然却让他显得无比的坚韧。

“一月未见,先生身子可还好?”慕容訇步入堂内,一边与梅长苏寒暄一边挥手示意让侍从搬个取暖用的火盆来。

“在下深夜相扰,唐突宫掖,不遵臣礼,还望殿下恕罪。”

慕容訇不急不缓地坐下,亲自递了一杯暖茶给梅长苏,“无妨。先生请先入座罢!难得先生这般主动求见本王,莫非是有什么急事?”

梅长苏并未依言入座,也没有接过杯子,反而一撩衣摆,端正身姿,双膝跪于冰冷的青石之上:“殿下,在下的确有一急事相求。”



***


“摩刹罗身在何处?”

蔺晨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他死了。”

问他话的护法是位女子,她皮肤雪白,戴着面纱,看不清神情;然而听闻摩刹罗亡故的消息,她那双幽蓝的眸子闪过了一抹讶异。

“摩刹罗武功很高。”

“我武功也不错啊,不一样被你们抓住了么?”蔺晨本以为这句反讽会惹怒对方,谁知那护法却将面纱脱了下来。她的脸很美,却没多少活人的气息。她目不转睛地盯住蔺晨的脸,忽然轻声笑起来。那笑声让蔺晨觉得明明她外表还很年轻,内里但却已经是很老很老的人了——这么一想,这个女子跟满头白发的摩刹罗倒是相配得很。

“来,给他松开镣铐。” 女子此言一出,登时有几人毫不质疑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可见其地位之高。

“听好了,闯入者,我名叫赛琉洱,是圣教的左护法。你虽然无礼,但我喜欢有骨气、有话直说的人。”

蔺晨龇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彻底麻木的手脚,心里暗暗盘算起自己能否打得过眼前的六个人,“原来是左护法大人,久仰久仰!你把我夸得这么好,我只能多谢厚爱啦。”

“别动歪脑筋。你伤的很重,决计是逃不了的。”赛琉洱冷冷地说,“告诉我,闯入者。摩刹罗是怎么死的?”

事以至此,再隐瞒或拖延也是无益,蔺晨干脆利落地道出实情:“他是被我一掌打死的。”

赛琉洱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摩刹罗当年逃离圣教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他多半已使不出圣教的武功了,只能重头再练。如果你与人联手,打败他并非不可能……”

蔺晨暗暗舒了口气,看来他运气还真的挺不错,“是吧,我没骗你啊!反正你们手里有无情泪嘛,我左右逃不过的。”

赛琉洱露出笑意,满意道:“你明白便好。现在,把事情原委对我一一说清楚。一点细节都不准遗漏。”

蔺晨点点头,把摩刹罗逃往大梁、创建“血煞”、由于手下的杀手犯下大错导致多年来的经营毁于一旦的前后因果统统说了。当然,他并未告诉对方是梅长苏设下了除去摩刹罗的局,免得日后赛琉洱去找他麻烦。

“真是愚蠢又无用的男人,居然就这样丢了性命。”赛琉洱嘴上说得甚是无情,右眼却流下了一行清泪,“摩刹罗……他是当年圣教的右护法,若不是为了那个女人、为了那对母子,他根本不必背离圣教,远走异国……罢了。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摩刹罗死前说了什么?”



***



“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梅长苏一字一句地念毕,“皇子殿下幼时可曾听过这段梵语?”

慕容訇的确并非池中之物,因为梅长苏的一番话而升起的凌厉杀气,居然在转瞬之间便隐没不见。他叹了口气,道:“呵,不愧是麒麟才子啊。原来……这才是你选中本王的理由么?”

梅长苏道:“殿下只需知道,在扶助殿下取得帝位一事上,在下别无二心。人人都以为殿下全无背景,却不知殿下的母亲其实与琐罗亚斯德教颇有渊源。”

慕容訇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脸上的神情无限唏嘘:“我的母亲是琐罗亚斯德教的第十九代圣女。在教中,她的地位可谓是无比尊贵。可她爱上了我的父皇,甚至不惜为了他背教出逃,后来又生下了我。我是父皇最小的一个儿子,因早产的缘故,从小就十分体弱,骑射都不如我的几位皇兄。还记得我十岁以前,父皇是很偏疼我的,也非常宠幸我母亲。直到有一天,琐罗亚斯德教暗中刺杀了一名朝中官员——他这才意识到我母妃的出身,对于北燕王室来说或许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如果我有一天成了野心勃勃、渴望权势的皇子,那么行踪无影的琐罗亚斯德教的杀手是否对其他皇子、大臣下手?如果我成了北燕的下一位皇帝,琐罗亚斯德教又是否会成为国教?这些是一位帝王无法容忍的……即便她愿意为他背离自己信奉了终生的神明。所以,为了母妃、为了自己,我只能扮演闲散皇子的角色。”眼见梅长苏默然不语,慕容訇将话锋一转,“先生此时突然提起这段往事来,又是为何呢?”

“在下的好友被琐罗亚斯德教囚困,还请殿下能够告诉我教坛所在。”梅长苏跪得笔直,雪白狐裘与墨绿衣衫与让他看起来仿佛一杆风雪中挺立的老竹。

相识以来,慕容訇从未见过梅长苏这般模样,心中竟升起了一股异样的快意,恨不得让对方为了求他而露出更为卑微的姿态才好。他若有所思地反问道:“哦?若本王答应了你,又有何好处呢?”

梅长苏抬起头,他嘴角分明含着笑,一双眸子却如剑锋、如霜雪,仿佛慕容訇在榆树林遇到他的那时:“若殿下今日帮了在下这个忙,江左盟愿为殿下除去当今燕帝的心头大患、也是殿下您博取圣心的最大障碍——琐罗亚斯德教。”



***


蔺晨从未认真思考过死亡会是怎样的。

当然,他这辈子陷入过那么几回生死攸关的险境——可都没有眼前的感觉这般真切。大概因为流血过多,他的伤口居然已不再疼了,只觉得身上发冷,又困得厉害,仿佛他一闭上眼便再也睁不开了。

“虽然你为圣教除去了叛徒摩刹罗,但你闯入教坛、亵渎神明之罪仍是不可免去。”几个时辰之前,赛琉洱令人将他捆缚到一处漆黑不见五指的山洞里,“闯入者,这儿被我圣教中人称作‘审判之渊’,善神阿胡拉的光芒不会照耀到此处,若隐藏于这个洞穴深处的毒蛇被血的气味引来,将你啃咬至死,那么就是邪神阿里曼要将你带走,与圣教无关。”


——分明是公报私仇,情伤的女人真是惹不起!不过,听了赛琉洱之前的那番话,蔺晨总算想明白当初为何梅长苏会觉得慕容訇有些眼熟了:多年前,摩刹罗之所以背教,乃是为了上一代圣女,他的胞妹——也就是慕容訇的生母。如今再细细一想,摩刹罗逃到大梁,在暗中建立杀手组织“血煞”,甚至为官员卖命,说不定就是在为慕容訇逐势。

当日江左盟的分舵之中,摩刹罗与蔺晨对掌时就说过,便是自己要活不成了,也要先杀了蔺晨,好让梅长苏悔痛自苦。而摩刹罗临死前,恰恰也对梅长苏说过,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帮到他——那个人,无疑指的就是六皇子慕容訇了。

仿佛诅咒一般,摩刹罗的遗言居然一一应验:对此琅琊阁少阁主不免苦笑不已,或许这世间的一切,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远处的岩缝中隐隐有悉悉簌簌的声音传来,想来栖息于此的蛇群已被人类鲜血的气味引出,再观察片刻,便准备将这无力还手的猎物拆吃入腹了。

——孤零零地在黑暗中死去,这还真不是琅琊阁少阁主中意的死法。

蔺晨长叹一声,紧紧闭上了双眼。



***


慕容訇不但将琐罗亚斯德教的教坛所在告诉了梅长苏,还与他详细说明了其中几条可用的密道,所以江左盟段时间内召集来的人手轻易地攻破了琐罗亚斯德教的重重守卫。

江左盟的四大长老来了三位,韦澄在教坛外指挥帮众的攻守进退,司马熙和莫沉水则在上层与赛琉洱等高阶护法厮杀。毕竟不在大梁境内,江左盟的弟兄各个都是分身无术。

“宗主!您先等等——”黎纲心中焦急不已,然而那位与他缠斗的教徒十分难对付,他一时之间实在无法将对方解决掉。梅长苏不顾下属的劝告,也跟着江左盟的弟兄们进入了教坛。打听到蔺晨所在之后,他居然一刻也等不得,独自一人就要跑去救蔺晨,这下可把黎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飞流由于受罚留在了分舵里没跟来,否则还能让他跟着去护着梅长苏。

“……宗主!宗主!”

黎纲边打边走,却还是脱身不能,只好眼睁睁地瞧着梅长苏的身影消失不见。



***


“蔺晨!蔺晨……蔺晨!”梅长苏举着火把,一入洞窟便四处寻找起蔺晨的身影。他走得太急,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过两三回,每回都恍若不觉般地重新站起来。

“……蔺晨!”梅长苏终于找到了整整四天以来他时刻惦记着的人。

“蔺晨,蔺晨。你感觉怎样?”

“哇,我感觉啊……自己不是在做梦吧……”蔺晨费劲儿地抬起眼皮,似是有些不可置信瞧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长苏……真的是你?”

梅长苏拿出随身携带的短刀,用力地去割捆缚住蔺晨四肢的绳索,嘴上也没闲着:“这儿好多蛇,看起来还有毒,它们咬到你没有?”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但握着短刀的那双手还是很稳。

一提到蛇,蔺晨立即反应了过来,他望了望梅长苏的身后,皱眉问道:“不对啊,黎纲呢?甄平呢?怎么飞流也不在?你身无武功,还自己跑来这儿找我?你是不要命了么?”

梅长苏一言不发地脱下身上的狐毛大氅,卷成了筒状,点上火,不断挥舞着赶走靠近两人的蛇群。此举甚是有效,大部分蛇群果然受惊退走了。但还是有几条不死心,趁隙盘上了蔺晨满是伤痕的手脚,梅长苏无奈,只得伸手去抓住那几条蛇再往别处抛开。

“长苏……你不要管了。这种蛇,毒性不强,就算咬上几口,一时半会儿我也死不了的!江左盟的其他人呢?你去找他们过来帮忙……”蔺晨眼见有两条蛇吃痛,狠狠地咬住了梅长苏,登时他一颗心如同被抛入了滚烫的沸油之中。身为梅长苏的大夫,他完全忘了对方身中火寒毒,区区蛇毒其实根本奈何不了他。蔺晨兀自着急,哑着声念叨起来:“喂,梅大宗主,你没听见吗?我真的不要紧,死不了……你还待在这儿做什么!”

说完便蓄起最后一点儿力气,要用肩膀去撞开梅长苏。梅长苏还是不看他,但总算愿意说了句话:“蔺晨,幸好你没事。否则我——”

蔺晨怔住了,他心道,自己大约真的是受伤太重、神智不清了:此时紧紧搂住自己的梅长苏的声音,听起来竟有有种失控的哽咽。

“幸好你还活着……”

正所谓,难以消受美人恩;可如今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别说一次,再来一万次也值得,蔺晨迷迷糊糊地想道。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隐隐听到了朝他们纷沓而来的脚步声以及黎纲的声音。

“……宗主!蔺公子!你们没事吧!”



***


一年后。

“恭喜殿下。”王府之内,梅长苏举目四顾,感叹道;“便是这儿……也变了许多。思及当日榆林相见……当真是过往种种,恍若隔世,令人唏嘘不已。”

慕容訇并不附和身后之人的话,只沉声道谢:“若非得了先生相助,本王不会有今日之荣显。”


梅长苏履行了承诺,琐罗亚斯德教在北燕被彻底地消灭了。不仅如此,慕容訇的生母所住之处突遭大火,宫室一夜之间被尽数焚毁,她也在大火中毙命,便是尸骨都没有找到。燕帝悲恸不已,最后只得为这位自己一度十分宠幸的妃子立了衣冠冢,并重新疼爱起冷落多时的六皇子。

之后,慕容訇接纳了梅长苏的提议,开始暗中扶持拓跋昊,前后颇费了一番心血与财力,才助他获得拓跋家主之位。再后来,梅长苏献上的计策,慕容訇几乎是无有不从。

所幸他的信任并未付诸于流水——

“殿下已坐实了北燕太子之位,两只手都腾出来了,打算今后如何对付其他的皇子呢?”梅长苏似是无意的随口问起,但慕容訇深知像梅长苏这般的聪明人,但凡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必有背后的深意。于是慕容訇垂下眼帘,惋叹道:“母妃已死,父皇又到了耄耋之年……我在世上,就剩下他们几个亲人了。”

“殿下心中尚存血亲之情,这很好。”梅长苏淡淡一笑,“陛下年迈,想来很快就是退位了。来日的登基典礼,请容长苏无法到场祝贺。”

说罢他俯身拜倒,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行了君臣之礼。慕容訇面上的神色似笑非笑,心中既感失落、又觉满足。他并不后悔当初出手帮了梅长苏,但是……他也说不出、想不明白着急为何总觉得有些遗憾。


待梅长苏走了,一身戎装的拓跋昊从帘幕后走出,低声道:“方才殿下说,会放过其他几位……”

“骗骗他而已。他也知道我在骗他。”慕容訇也不转身,仍望着梅长苏离去的方向,“除了一向待我亲厚、身有残疾的三皇兄,其他的皇子都必须想办法翦除掉。既然本王跟他们早已撕破了脸皮,那也没必要再装温情脉脉了。养虎为患,放虎归山,必定反受其害——这个道理汉人的书里早就写过。”


拓跋昊颔首称是,也不再言语。他终究没有说出心底那句话来:如此轻易地放梅长苏回大梁,难道不也是放虎归山?这位麒麟才子既然能扶起一个北燕太子,必然还能扶起第二个。

慕容訇想必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但他还是放了梅长苏走。

这其中又是为何呢?慕容訇仍旧望着那茫茫夜色,神色莫测;于是拓跋昊不愿再深思其中缘由,无声地离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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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