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去不还唯少年

有情人 谁来体恤 天下事 合久必分

【古剑二】【谢衣水仙】追溯

本子基本完售了,干脆贴出来。自己觉得,这篇其实有轻微的谢沈倾向,不过……嗯,反正就不打TAG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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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离杯

 




“……乱离初定,而追溯升平,如梦如云,惝怳不可复记。”
放下手中的书卷,谢衣回首看向站在门外一言不发的好友。

“既然要来,为何不传信知会一声?在下必定扫榻以待。”
今日他并未戴着那木质面具,此时面容染上了几分温柔和煦的笑意,望之当真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然而来人却是见得惯了,也不多看几眼,就直接迈步进了内厅。

来人正是叶海,他挥挥手,仿佛是想把谢衣那些客套话都给挥去一般,“……唉,你就别扯那些有的没的了!何况,这等好消息让偃甲鸟提前替我说了,多没意思。”

谢衣神色一动,忙问:“莫非叶兄……”

叶海点头,“没错。其实你要的那些材料我都给你找到了。”

 

平常一向沉静自若的谢衣,听闻此言后,居然显露一丝按捺不住的欣喜之情,可见此事对他来说是多么重大。

见他如此,叶海却叹了口气,把烟斗搁到桌上,续道:“想必有了这些,那个偃甲……你再过两日就能做出来了罢。但我还是想劝你,再细细思量一番。古人说得对呐,逆天行事,必有果报。”

两人相识已久,谢衣自然了然叶海为何忧心。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摇头道:“在下这一生做过的许多事,都可以说得上是逆天而行……如今逐一忆起,虽无后悔,但总归免不了扪心自问:在下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然而,往事终究不可追……即便心生悔意,也无力回天。然而,借由这个偃甲之力,将能钩沉旧事、追溯往昔,若有幸成功……或许真能以偃术之途,超越所谓的天道。”

 

叶海蹙眉,像是在斟酌用词,“同为偃师,我知你一生心血尽付偃术,便是想改变你族人的命运……”可他还来不及说完,谢衣便开口打断了他,“叶兄不必多言,在下心意已定。”
叶海深知这位好友生性固执,下定决心之事,绝无回转余地。

 

所以,话已至此,他也不再劝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回身到往常喜欢的那个位子上坐了下来,又挥了挥手,仿佛想挥去心中烦扰一般。

 

“唉~为你这事儿啊,我这大忙人四处奔波,舟车劳顿,还硬跟龙王大人要来了他珍藏多年的宝贝,你可怎么谢我?”

“那你欠在下的那些新债旧账,今日便通通一笔勾销,如何?”

叶海不由抚掌大笑,“不行,还差着一点儿!嗯……再讨你一杯茶喝,我们就扯平了。”

 

待茶烹好,叶海毫不客气地接过好友递过来的那杯温茶,一连抿了几口。两人谈起了近来各自的见闻境况;而提及那个偃甲运转的道理,谢衣更是侃侃而谈,叶海便仰头坐椅子上,支着脸,听着对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响,等谢衣沉默下来含笑看他,方回过神来,应了句:“咳,吾友啊,你泡茶的技术倒是又进步了。”

手中那半满的茶杯,映得对面的人笑眼一盈。

 

叶海不说话,看了几眼那倒影,又抿了口茶,听谢衣笑道,“叶兄谬赞。若你不爱与在下探讨偃术,不如在下这就去做几色小菜,我们二人到湖心亭里望月对酌,把酒言欢,想必将是快意非常……”

一听到谢衣要做菜,叶海脸色立刻黑了下来,连忙推辞,“不必不必!那什么,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你还是……咳咳!其实吧,我把东西留下给你,喝完这杯茶就得赶紧走了,团里的人还等着我回去呢。”

谢衣本来也是与他玩笑,自不会介意,颔首再度郑重道谢:“多谢了。于这人世间辗转多年,得友如你,是我谢衣之幸。”

 

他本来还想说,多谢你这些年来……话都到了嘴边,可是他们都相识了这么久,再多说什么,不免显得矫情。于是,他只是安静地看向叶海,眸色清明,千言万语,便都在这一望中。

叶海也敛了那份闲散的笑意,起身拱手肃然拜别:“自此一别,未知何日再会?寒暑不常,前路漫漫……吾友,望自珍重。”

 

 

路遥而歧,聚聚散散,终有一别。

 


壹.非昔



睁开眼,谢衣正站在流月城里一处造型奇特的建筑门外。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与记忆中的毫无二致。当年,因为新任的破军祭司喜爱制作偃甲,于是大祭司沈夜便专门拨了一个偏殿给他居住,房门、顶梁都特意用法术和木石加固过,还设置了隔音的结界;做下万全的准备,好任由自己的爱徒在里面捣鼓个尽兴。

目光触及身边草木,耳闻远处人声,谢衣不禁讶然,这并非通天之器所造出的忆念幻城,而是真正的过去的时光:他当真回到了流月城!一年前的一天,他突发奇想,于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去试图制作出一个可使时光逆流、让自己回到往昔岁月的偃甲。想不到最后竟然真成功了,多亏叶海给他找来的那些珍稀材料。

谢衣一生都浸淫于研习偃术、法术之中,因此,他深知万物枯荣轮转的道理:其实真的只需一个不同的小小细节……那么,历史就会被全然改变了。使用这个偃甲,就如同一只手,穿越时光的间隙,回到某个过去的时间点,扭转原本会发生的事情。


不过,偃甲里所灌注的灵力耗尽后,他便会回到原本的岁月轨道,然而被他改变的一切,会顺延到真正的历史里。

深思熟虑之后,谢衣选择了来到的破界前夕。

 

那是他下界之后,一直都无法驱除的心病——正因他曾经试图逆天行事,用五色石炸开了伏羲留下的结界,才给了在外窥伺已久的心魔可趁之机,不但使得族人变成不人不魔的怪物,还令那人选择了一条注定洒满无辜者鲜血的求生之路……念及此处,谢衣不由得闭目微叹。

他仰首遥望大祭司的神殿方向,只见茫茫夜色中,那处仍有几许幽幽之光透出,想来是那人今日亦是处理族内事务,直至深夜也未曾休息罢?

多年未曾回来,尽管他非常想去见那人一面……只可惜他的时间不多,当务之急还是进入这偃甲房里,稍微对当初那碰巧成功的试验动一下手脚。如此这般,在这个时光里存在的‘谢衣’——也就是过去的自己,便不能顺利割裂伏羲结界,心魔砺罂也不会入侵流月城了。

环顾偃甲房,他发现有几处摆设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太一样,但自觉没必要太过在意,径自进入了核心内室。依靠后来的分析和经验,他把当初那个破界试验的某一关键材料替换成极为相似另一种物质,以确保便是过去的自己都不会产生任何怀疑——须知,于流月城中,五色石是十分难得之物,当年他与沈夜商议许久,好不容易才拿到可观的份量一搏;若这一次失败了,以剩余的五色石存量,这个试验断然是不能反复进行的。

 

然而,既然自己当初是碰巧破界成功,那么会不会找到另外的方法破界、拯救族人呢?若是那般,会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多年后,流月城又会是何光景?谢衣垂首思忖起来。

苦思良久,他终是喟然长叹,这世上有太多的未知及因果,作为后人的他,妄作推断亦是无用,如今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离开内室之时,他看到了伏在外间的作台上熟睡的‘自己’。细看之下,险些失笑出声。堂堂破军祭司、生灭厅主事,此时正埋身在一堆未完成的偃具和材料之中,左边脸上有一大块油腻的污垢,乌黑的头发乱糟糟的,嘴角还疑似还有几丝亮晶晶的口水……

记得那时自己为破界之事几日未曾歇息,然而这副睡相,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若是被那人看到了,肯定又要皱起眉头、呵斥他不成体统了吧?

那时的自己还很年轻,还相信着人定胜天,还不知天命从来高难问。
凝视着那张还略有青涩,然而十分坚定的面庞,他忽感一丝欣慰,他轻声道:“这样一来,你就不必——”

话到嘴边,他却突然愣住了,不必什么呢?

对于当年的选择,他并无一丝一毫的名为后悔或是遗憾的情绪。

可在下界度过的数十载时光里,他常醒转于未央午夜,思及残梦中的种种过往,不由得一叹天意弄人,二叹往昔岁月逝去竟只如一瞬。起身披衣来到院中,举目四望,茫茫天地间,渺渺月华之下,唯他一人的独影。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不管对月吟咏了多少次,那人也不会真的听到。然而,若这般将那人、以及流月城的一切都铭记于心,时时感怀……即便独自在人世间行走数年,亦算得上是不负前路,未忘初心。


在面前的景象破碎、消失之前,面对那个熟睡的‘自己’,他只留下了一声淡如云烟的唏嘘,“……愿这一次,你能与师尊……共度这千山月冷。”
再度睁眼时,他并没有回到下界静水湖的居所。
看周围景色……这纷纷扬扬的落雪……倍感熟悉的雄伟庙宇与神殿……他应该是还是在流月城之内?多半这就自己是没有破界成功的‘未来’了。

不过,此刻的流月城,和谢衣记忆中的模样有所不同,以前城内尽管严寒,但总归有些活气,然而他眼前的流月城却宛如死城:高墙上那曾经长青的藤蔓以及不会凋零的白花都已消失不见,或许是因为给他们施法的祭司们都不在了。

在城中行走,他不时须得抖落肩膀上的雪花,否则便会被裹盖得如同雪人一般。天寒地冻,旧地森森,多半是五色石燃尽,用以维持气温的偃甲炉已熄灭的缘故。

 

奇怪的是,谢衣竟然也不觉得有多冷。


前往大祭司神殿的途中,经过中庭,映入他眼帘的,是满地的墓冢。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上千座。这等荒芜而颓败的死景,在凛冽的风雪之中更让人觉得破落萧索至极。谢衣心中一痛,烈山部……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这牢笼,逃离上古部族注定湮灭于历史长河之中的命运。

那么,他之前改写了‘历史’,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眼前这番景象,让他产生了怀疑。


若和心魔砺罂合作,或许真的能带给族人们一线生机?
即便是践踏下界人的生命、即便双手染满鲜血,不惜化作半人半魔,若能够活下去的话……

“你的一己之尊,当真胜过整个烈山部的存亡?”

“无论尊严、正义、信念还是坚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义。”

那个刻骨铭心的决裂之夜,沈夜质问的话语顿时在他耳边回响。
即使看到这番景象,他依然坚持认为,人生在世,有所为、亦有所不为。

 

烈山族被神农所弃,被伏羲结界所困,百年来深受严寒和病痛折磨……莫非这便是天意?不止一次,他在心里问过。

 

然而,多年后,他终于想明白:这世间,无人不冤,众生皆苦,于是只能期望诸恶莫作。

 

归根结底,他并非沈夜曾期望着的那种人。

他们之间——无关对错,不过是道不同而已。

抛却那些纷乱的念头,当今他只想再见自己的这位恩师一面。既然他都能存活下来,那么身负神血的沈夜也能够幸存下来才是。还有华月、沈曦、瞳他们……在烈山族中,他们灵力较强,亦有挺过病痛折磨的可能性。

可惜,他在城中寻找了近半日,竟无一个活人,仅仅发现有几个仍有灵力残余的偃甲在走动。可惜,偃甲说到底,也只是听从偃师之命的死物,即便还能行动又有何用?

寻寻觅觅,最后,他终于在沉思之间找到了沈夜。

“师尊……!”他无法抑制住涌上心头的激动之情,忍不住出声呼唤。
多年未见,此刻重逢,既然心魔不复来袭,他们之间也应当不再有当初的决裂……那么,他何止有千言万语想要与他说?

沈夜转过头,看到他面容的那一瞬间,神情中忽现出一丝难掩的惊喜之色,随后却立刻露出了仿佛是讥讽般的笑容。

 

“呵呵,你……刚刚叫本座什么?”

 

沈夜如此反应,让他微微一愣,觉出事情不对,这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即便他没能破界成功,沈夜的眼光也不当如此的……冰冷疏离。他先走近几步,随后缓声道:“师尊……大祭司大人,为何不认得弟子?”

“我是……谢衣啊。”

 

没想到,沈夜听到“谢衣”二字,笑得更厉害了,半响才停住,“可是时光过去了太久的缘故?就连一个偃甲人的记忆都会出错么?……可惜,如今谢衣和瞳都不在了,本座于偃术一道,实在是所知甚浅,也不知要怎么修好你。”

听闻沈夜此言,他直如五雷轰顶,如坠冰窖:偃术……修好……偃甲……

 

他是……偃甲人?


“如何……可能……”他摇摇头,本能一般地拒绝承认眼前之人所说。

 

沈夜的口吻,却忽然带了一丝骄傲:“有何不可能?谢衣是本座的弟子,古往今来第一大偃师……便是有一日制作出像你这般逼真灵活的偃甲人,何足道哉?说实话,每次看到你,本座都会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是他活了过来,回到了本座身边。”


仿佛没注意到对方的震惊,沈夜上前几步,伸手抚上了动弹不得的他的脸颊,神色间也开始有些恍惚:“近看,还真的是十分相似。这声音,这眉眼、这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可惜,就算是通天彻地的偃师,也没法逃过这肆虐的疾病。”

“五年前,他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便制造了你,给予你他的记忆与思维,让你陪在本座身边。临死前,还同本座承诺……如君伴侧。”

沈夜朝着他又扯了扯嘴角,那仿佛是笑的表情,他见之只觉心中撕痛——如果他也有“心”的话。

“……本座不忍拂了他一片好意,可他毕竟还是太过天真。这世间只得一个谢衣,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偃甲人,就算做得再逼真、又怎能代替他本人?”
后来沈夜还对他讲了些什么,他已没法再听入耳中。

脑海中满是以前那些他曾经疑惑过无数次,但又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搁置一旁的事……为何他的记忆中有那么多模糊之处及断层,为何他不饮不食也能生存,为何他从不会老去,为何他的双手中……印有那个熟悉无比的纹章——如今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正如沈夜所说,因为他不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谢衣,而只是……谢衣所作的偃甲人。
这一个时光里的谢衣,虽然没有破界成功,但依旧造了一个传承自己记忆、与他本人毫无二致的偃甲人。

为了陪伴面前这个人……沈夜。

 

“你……只不过是个偃甲人罢了。”他被一只手扳过面颊,总算堪堪回过神。此时沈夜正凝视着他的双眼,不知是忆起了什么,眸中忽然金光一盛,如有刀光剑影、烈火鲜血。

 

听闻这泄恨一般的言语,他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不为所动地回以淡淡一笑。

 

似乎是被他这个笑容彻底惹怒一般,沈夜蓦然地黑下了脸,拂袖而去。
我就这么像他么?或者是……就这么地不像他?

 

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仅是望着那在风雪中逐渐消失的身影。

 

自己是偃甲人……那么,不管是当初在流月城度过的那段岁月,还是对沈夜的追慕与敬重,对流月城的思乡之情……全都是从他的创造者谢衣那里继承下来的。

他不由得又想道,若此时剖开自己的胸膛,里面大概全部是精密的偃甲零件吧?若是可以的话,还真想仔细看一看,究竟是怎样奇思妙想,才能使偃甲也如同真正的生命?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不为其他,只唏嘘自己于偃术一途,终究还是比不过真正的谢衣。这么多年来,他竟从未疑心过自己非人,作为偃师来说,可以说是十分的失败。又或许……这是谢衣给他下的‘命令’的缘故?

转而他又开始思考,当年的谢衣到底是如何创造出一个偃甲人,又为何要让那个偃甲人沿承自身记忆与容貌,还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在凡世行走多年?若不是碰巧制造出那个能够追溯过往的偃甲,或许直至体内的灵力耗尽,他都不会知晓自己其实并非谢衣一事。

最初震惊过后,他如今只是觉得五味陈杂,胸腔中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其中既有失落不甘,有迷茫痛苦,然而,最为强烈的却是同为偃师的一份好奇之心——他一直以为,偃术并不能真正地赋予偃甲以心智;无论偃甲外表看上去多么的灵活生动,归根究底,不过按着偃师之命行事罢了……那么他自己究竟算是什么?

 

——是了,偃师之命!

真正的谢衣,第一次造出自己之时,到底是要自己为了什么而活呢?

记忆究竟是从几时开始,才是属于他这具偃甲,而不是谢衣的?
与叶海、采薇他们相识的,是自己么?抑或是真正的谢衣?

那个脑海中偶尔会浮现的、熟悉无比声音,便是他的制作者留予他的期念?

抱着种种疑问和不解,他生出了想再次回到过去,追溯一切起源的念头。

于是他找到了谢衣生前的偃甲房,试图重新再制作出那个能穿越时光的偃甲。好在谢衣死前也未把可用的材料全都销毁,房内一切如初,他甚至找到了许多自己的创造者所留下的偃甲图谱,实是给了他不少的启发。在有助于他在原有的设计上加以改进的同时,更令他惊叹的是,谢衣在偃术一道上非凡的才华。

于偃甲最终完成之时,他体会到了许久不曾有过的自得之情——即便是谢衣本人,想来也不能完成得更好。这次回去,应当能够于往昔岁月之中逗留更长的时间。

这期间,沈夜一直没来找过他,大概一直留在寂静之间。
他懵然忆起,那里似乎也有几座坟冢……那么,真正的谢衣……应该就葬在那里罢?


无视心中升起的那股难以言明的惋叹,临行前他没有去与沈夜告别,直接启动了那个已注满了灵力、能够追溯往昔的偃甲。

 



贰.影重

 

这次映入他眼帘的,是纪山。

与流月城那番死寂颓败的景象完全不同,面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此时的纪山应当处于草长莺飞的三月时节,新木的萌芽如嫩翡,山道间暗香微浮,飞花似吹雪;见蜂蝶鸟雀戏于草木之间,闻远处流川瀑布之水声。

即便后来他常住的地方是静水湖的别院,但由于时常过来修理维护机关的缘故,他仍是十分熟悉山道与旧居附近的机关布置。

然而,这次重归故地,却令他分外感概。


“江海寸心”,当初的谢衣,又是以何种心情给这个匾额提字?
——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这句话,是说给谁听?抑或……仅仅是自伤之后的纾解?

从前,他便时常觉得,这世上最难的事情,莫过于揣测那复杂难料的人心;如今知道了自己并非真正的人,更是不敢对谢衣的想法妄下定论。

他方才踏入院落中,正打算着先悄悄地潜入前厅,再去二楼的偃甲房寻找谢衣,没想到迎面却走来了一位绿衣少女。
她的模样情态,居然像极了桃源仙居里那座惟妙惟肖的石像。

以前他就觉得这少女似曾相识、莫名亲切,还亲手做过一个类似的偃甲小人,后来放在纪山旧居中。

此刻只听她同身边跟着的那个红色皮毛的小狸猫念叨,“……唉,谢衣哥哥他啊,又闷在偃甲房里几天都不肯出来啦!虽然不用吃他做的饭,是舒了一口气没错,但是一个人好无聊呀,他又不许我自己跑太远。对了对了!阿狸,我们去后山玩儿好不好?你可以去搜寻宝贝,我就去晒晒太阳好了~”

他想,原来她是真正的谢衣所认识的人么?

那为何自己竟然对她全然不知?她又是由于何故,会化作桃源仙居中的一座石像?其中关窍,他一时难以理清。正因沉浸于思索之中,他竟也忘了此刻他应当回避这一事。

在他犹疑之间,那少女已发现了驻足于院落之中的他,一边蹦蹦跳跳地朝他跑来,一边招手喊道:“咦,谢衣哥哥~!你之前不是说,这两天你都要做一个很厉害很重要的偃甲,让我不要去二楼打扰你么?怎么你自己反而跑出来啦?”

还好那少女竟完全没认出他并非真正的谢衣,只是用略微诧异的口吻询问他。
他松了口气,镇定了下情绪,沉声答道:“我……去地下仓库里拿些材料,顺便透透气。”

少女眨眨眼,“喔,是这样呀。需要我帮忙吗?”
“不必。我这就回去了,你要去后山玩……那里有不少机关,切记得自己小心。”

话音刚落,那少女就嘻嘻哈哈地对他做了个鬼脸,“哎,今天的谢衣哥哥怎么这般啰嗦呀,简直跟个老头子似的~哈哈!那我去玩儿啦,你继续弄你的宝贝偃甲吧!”

目送远去的那个淡绿色背影,他居然生出些怅然:果然自己和真正的谢衣,还是不太一样么?所幸并未被她识破。


只希望刚刚他的举动,不会改变了原本历史的轨迹才好。毕竟这一次他回来,只是想一探究竟,并非是要来改变什么。

果然如同那少女所述,谢衣正在二楼的偃甲房内制作偃甲。

他使用隐遁之术,掩住自身灵力气息,偷偷地潜入了房内。这间屋子,他是再熟悉不过了,轻易便找了一个十分隐秘的角落藏好。

想来谢衣此时的法术造诣和他相差不多,而且正全神贯注地制作偃甲,所以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之前,他也在流月城的偃甲房中见过一次谢衣,但是,那时他以为那是过去的自己,便没有多想;而如今他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站在那里的,是他的创造者——真正的谢衣。

谢衣正在一处用布盖住的偃甲之前,口中时而念念有词,时而支颚沉思不语,时而伸出手去摆弄几下,看情形,应当是在做最后的检查与调试。

他的眼神散发出一种坚定而狂热的情绪,又充满期望与喜悦,如同夜晚璀璨的星辰,想来此时此刻是到了这具偃甲制作中相当关键的时刻。
“骨骼,取瞿如之质,涂以连金泥,可水火不侵,坚逾金铁……”
“血液,水银为主,并取异兽鹿蜀之角,碾为粉末,调以碧髓石脂,以三昧真火融化,灌入尾针,待其凝固……”
“发肤,发为珍禽必方之羽,肤为如璎之肌,稍加修整,足以假乱真……再置以离朱之目……”

“放入存有记忆的冥思盒,再聚天地阴阳五行之灵……仿造三魂七魄之态……”

他小心翼翼地再靠近了一些,听了一会,方才确信了谢衣的确是在制作偃甲人。

而谢衣此刻脸上那略有紧张而万分迫切的神态……曾被创造者这般用心对待,他心头竟浮起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他想,自己是应当感谢他的:能有独立的思维,能生出探寻与好奇之心,还能在下界行走多年,结识诸多好友。虽然最早与他们结识的,或许并不是自己——念及此处,他总算收回神思,将视线移到谢衣的手边。

原本掩盖在那具偃甲之上的布已被除去,在目光触及那具人形一瞬间,他的呼吸都被攥住一般——如沈夜所说,那确是一具如真人一般的偃甲。

仅仅从外表看来,与他面前这个真正的谢衣可说是毫无二致,从眉眼发梢,到身体肌肤……即便同样身为偃师,即便他自己也曾制作过许多个被世人盛赞为与活物无异的偃甲——他也必须承认,这具偃甲人实在可以称得上是谢衣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绝世之作。

许是心中仍有一丝不甘,他之前像是刻意忘了,或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便是谢衣的杰作之一。直到此时,亲眼目睹谢衣制作偃甲人,他才完全接受了这一事实。


过去的‘自己’双目紧闭,还在沉睡。一旁的谢衣敛起双手,聚集灵力,随着念动咒诀的声音,那修长而灵活的手指在空中画出复杂华丽的法阵。

他自然晓得,谢衣这是正在给偃甲人注入自身的灵力,制作过程已到接近完成阶段了。

这般关键时刻,他自是不愿错过分毫,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具偃甲人——果然,待谢衣注入灵力后,‘自己’便缓缓地睁开双眼,就这样活了过来。

那种感觉,实在是相当的奇妙、难以形容:想来所有偃甲,甚至是人……都不会有这种亲眼观察自己究竟是如何诞生的机会罢?

而他的创造者却是比他更为激动,围着那具苏醒的偃甲人兴奋地绕圈,仿佛是想和他说些话,但又不知该讲什么才合适。那仿佛手足无措的模样,其实还颇为可爱,旁观的他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可惜好景不长,‘自己’方才行动了一会儿,还未与谢衣说上几句话,许是因为灵力耗尽之故,旋即重归沉寂。

谢衣看起来很是伤心失望,重重地叹了口气,魂不守舍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闭目不再去看那个偃甲人。

房中只余下仍旧在运转的工作偃甲发出微小细碎的声音,令人倍感四周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度以为谢衣是累得睡过去了,却忽然又听到他细如蚊声的喃喃自语:“唉……本来还想造个人出来,陪我说说话……阿阮什么都不明白,我也不想她卷入这些是是非非……”

谢衣造我出来,只是为了有个人能陪着他说话,为他排遣寂寞之情?
他讶然,摇头想道,不……断然不会如此简单。

“上古文献中记载,曾有人试图分离三魂七魄,将其留于死物之上,以便自身神思欲念得以在世间延续……然而,这实在过于冒险,我便退而求其次,在冥思盒内存放自身的记忆与情感,再置入灵力,聚天地五行,本想这样或可形成类似魂魄之物……可惜用了几个不同的方法,反复试了多次,最终都无一例外的失败了……看来,生命之奥妙,还是我难以企及的。唉,即使强如女娲大神,亦无法真正地创造出魂魄……何况是我这一区区凡人?”

那么,自己之后又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呢?他思忖片刻后想道:若将冥思盒中的记忆和情念稍加删减,那么,支持偃甲人运转的灵力,应该便不会那么快耗尽了。

又或许,谢衣日后找到了其他更好的方法?

唯一能够可以肯定的是,他的记忆应当是被谢衣用秘术修整过的,譬如说,阿阮的存在他便不知晓。见到那个石像之时,自己仅仅是觉得她面容熟悉。


其中的前因后果,他一旦想要理清头绪,便如同一团死结,如果不是害怕会改变历史,他恨不得现在便现出身形,直接了当地询问谢衣本人、并且同他好好地探讨一番偃术之道;偃师与自己所造的偃甲人交谈,将会是多么有趣的一番光景?然而这样必定会改变历史。

他叹了口气,放下此时的纠结,发现那边的谢衣还在对着那偃甲人絮絮叨叨地讲话。多半是平时憋得慌了,才会这般和偃甲人倾诉解闷罢。

难怪叶海有时会嫌他啰嗦多话,原来自己的创造者也是这般——想到这点,他不由失笑。


“……自从上次与百草谷的墨者谈过矩木枝一事,流月城派出的寻找我踪迹的人也越来越多……看来师尊怕我坏事,已是再也没法睁只眼闭只眼,非得抓我回去不可了……”

“过段日子,搬到静水湖那里住,结界已快完全设好,应当足以掩人耳目,多躲一阵子……本来我行踪败露,就是早晚的事情……也不知还能逃多久,但愿不要拖累了旁人才好。”
“反正,总有一日,终将归去……只是,克制心魔的方法还未找到……呵,一介叛逃的罪人,有何脸面去见师尊与族人?”

 

谢衣转头看向窗外,似是想透过山壁、穿过浮云,看进那座高悬于北疆上空的浮城之内。静了一会儿,他又收回目光,望向那沉寂的偃甲人,道:“掐指一算,下界至今……已有二十载,这些年来……我的所作所为,真的有意义么?”

 

没有灵力的偃甲人自然无法出声回答他的,所以,此时的谢衣也并非是在求一个答案。

正是因为如此,在一旁倾听的他,感到了难过。

 

自己的创造者,心中一直所期待的愿景,多年以后,仍旧没能实现。


“若真的被师尊抓到……无论法术还是剑术,他都比我厉害太多,大概是逃不掉的了。以前做错事,和他撒个娇就能蒙混过去,至多在神殿被罚跪到半夜……可是这回,怕是被他直接打死的可能性还挺大的,嘿嘿……”

生死此等大事,竟还笑得出声来,看谢衣这般模样,他不禁皱起眉。

而他那创造者的苦笑,还是疲惫地凝固在了嘴角,“其实……我很想再见师尊一面,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想。我并不怕死,死又何惧?本就是我……辜负了他一直来寄予我身上的厚望。只是,这一身偃术却是可惜了。据我这十来年的观察,偃术在下界并不普及……”

 

谢衣顿了顿,神色忽然转为沉重与悲悯。

 

“之前在河洛一带,亲眼目睹那些饱受旱灾折磨的下界黎民,我才知道,其实他们与我烈山族人无异……这茫茫浮世……终究是众生皆苦。然而,余力绵薄,即便能救一人,救十人,救百人……可又怎能救得了天下所有的受苦苍生?若有更多时间,将这身技艺传承于资质上乘、宅心仁厚之人,若其善加应用,或许……终究有一日,这一切会有所改观也不定?其实,采薇那孩子很有天赋,可惜我来不及慢慢教导她……如今回想起来,这数十载的人世游……实在是太短,太短了……若有人能将我毕生偃术心得记下……那便再好不过……”

他心中一震,传承偃术……这是他制造自己的真正目的?

若不是碰巧制作出了追溯过去的偃甲,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其实并非真正的谢衣。他会继承他所有的偃术知识……心存他对故友家乡的思念,在人世间行走,尽其所能地帮助受苦难折磨的人,直到灵力耗尽的那一天。

 

这便是真正的谢衣无法做到,然而又想做到的。

——原来如此。

 

可是,仅仅是如此么?

那么,为何自己会拥有谢衣的记忆,谢衣的面容,谢衣的情念……谢衣的一切?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待他终于想得明白了一些,回过神来的时候,外间早已是夕阳西沉,月满枝头。


躺在座椅上的谢衣,呼吸渐渐趋于和缓平稳,应当是真的睡着了。
于是,他悄悄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到谢衣面前站定,借着那月光端详起他的制造者。

他先给谢衣施了一个安定心神的法术,以免对方忽然醒来;细看之下,谢衣满脸倦容,眼下乌青,想来是为了制作偃甲人,已有多日未眠,这法术也正好能令其好好地休息一会。

由于不会衰老的缘故,这些年来,他在人间行走为了避免麻烦,总是戴着一木质面具,只有在和故交好友会面的时候才会取下。

 

平时他更是不会在意自己的长相,也极少用镜子,所以,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相貌究竟如何。叶海曾几次夸自己“当真是生了一副好皮相”,他从来只当是玩笑话。

这般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也就是谢衣的容貌,这是第一次。

原来……谢衣生得这般好看么?

完全当得起眉目如画、温润如玉的形容……突然之间,他竟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了些陌生之感。

 

他不是自己,却又是‘自己’。

房内此时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的月光落入房内,温柔地覆盖在那平静如水的面容上,仿佛一层薄如蝉翼的银纱。
谢衣细而浓密的眼睫下,撒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偶见轻微颤动。

那张已褪去稚气,可仍带着一丝锋利的年轻面庞,他脑海中不由浮现“梨花堆雪柳吹绵”、“随意青枫白露寒”之类的形容。

 

他凝视了片刻,心想道,自己未与人同床共枕过,只在书中读到过,睡梦中的人,即便闭上眼睛,眼珠也会转动,原来还真是如此。

而此时这股难以抑制的、于自己胸腔中涌起的复杂情绪,是羡慕?是自伤?是渴望?
是舍而不能,或是求而不得?

究竟……何以为浅愁,何以为深怨?

从未承受过这般激烈的情感波动,他顿觉体内灵力十分紊乱,低头下意识地想捂住胸口,不料低下头后目光正巧落到了掌中纹章之上:那熟悉无比的图案仿佛在提醒他,你并非真正的谢衣,只不过是个他制造的偃甲人罢了!

可是,若他真的只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偃甲,为何会有这般难以言喻的心绪?
人心最是复杂难辨,莫非他区区一具偃甲,也有了所谓的“心”么?

如果说,他对沈夜一直以来的思慕敬重,是来自于真正的谢衣;那么,现在他心里的这份感情,应当就是真真正正的,独属于他这个偃甲的,而不是任何延续之物了吧?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伸出手,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覆盖住谢衣的眼睑。
那细密的眼睫不时地在他手掌下颤动着,仿佛一只渴望振翅飞去的蝴蝶。

胸腔中那股疯狂的激流就这么逐渐平息下来,他无声注视着眼前的人,用目光描摹着他的眉眼、发肌、手足,心中逐渐生出了温柔与留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许许多多的愿景,纷纷化作流宕世间的浮尘。

 

——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便愿意为你实现。

 

他这么在心中念道,慢慢地将手移到谢衣的脖颈处,感受着那温暖的脉动,感受属于人的,“生命”气息。
至此,他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自己对这位创造者的感情——他想要碰触真正的谢衣。


……他也期望被他所碰触。


就算是在这虚无缥缈、百转千回的时光罅隙里相会,就算对方永远不会知晓,就算这仅仅是单方面的凝视与守望。

但是,这一切也是有意义的。

传承他的偃术以及记忆,好好地活下去。
这便是他的愿望,是他赋予他的存在的理由。

仿佛是感应到他再无遗憾一般,那个把他带回流逝的岁月中、让他得以追溯往昔的偃甲的灵力,终于耗尽了。

他面前的景象开始再度破碎、扭曲,逐渐慢慢地变黑。

消失之前,他俯身在谢衣的耳边低语道:

 

“……再见了。”

 

  

叁.归鸿

 

“……想必有了这些,那个偃甲……你再过两日就能做出来了罢。但我……还是想劝劝你,再细细思量一番才好。古人说得对呐,逆天行事,必有果报。”

望着面前好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他只觉迷惑不解。

……叶海?!这里是……他的静水湖居所!?

怎么会……难道自己不应该回到已成死城的流月城才对么?

难道是他追溯的次数太过频繁,时空出现了错乱……?
还是……之前所经历的那一切,犹如死地般的流月城,纪山旧居中制造偃甲的谢衣……仅仅是他一瞬间的幻觉?

终于察觉了好友此刻不同寻常的沉默,叶海凑过身来,皱眉问道:“我说错了什么不成?你怎么突然脸色这么差,可是身体不适?”

“没什么……渐觉身非我,都迷蝶与周。在下闻你一言,心有所感,一时恍惚罢了。”他忙向叶海展颜一笑,示意自己安然无恙,可是对方依旧不依不挠地追问,“当真如此?你方才瞧着我的那眼神,简直……就好像我是个鬼魂似的,可把我吓了一跳!”

“叶兄,在下真的没事,劳你挂心。至于那个偃甲……”他沉吟片刻,“你说得很对,逆天行事,必有果报。是否启用……在下会好好考虑的。无论如何,还是多谢你辛辛苦苦地找了那么多材料。”

叶海仿佛嫌他太过啰嗦,挥挥手不耐道:“嗳,你总是这么客气!若真的不好意思的话,下次给我多寄几个金雀翎就是,嘿嘿!那就这样吧,你好好考虑;我呢,就先把你要的东西放这儿,团里的人还在等我回去呢,先行一步了啊!”

送别了叶海,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过了片刻,忍不住又去瞧自己的掌心。那淡青色、属于谢衣的纹章仍在;之前那蝴蝶一般的触感和温暖亦是犹存不散。

他摇摇头,心想,这样也好,既然一切都回到了原点,那正好省了许多麻烦。

几日后,他仍旧按照计划中那样,把那个追溯时光的偃甲完成,并注入灵力但不启用,还为其施加了数重法术,将之放入房中封存,以资纪念。

因为,若没有此物,他便不会“遇到”谢衣。

 


时光流逝,岁月静好。
他看花开花落,望云卷云舒;叹人间喜怒哀乐,观世事沉浮兴衰。

偶尔他也会望月惆怅,依照那时的情形看,恐怕这个时光里的真正的谢衣,早就被沈夜杀死了罢?他了解谢衣的性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时候虽笑说当年的责罚与求情,实则若真的被抓住,他是断然不会任由摆布,随他回流月城的。

 

正因谢衣已死,他才会以谢衣的身份‘存活’了许多年。

这世上,再无谢衣。

那么,就让自己替代他,在这世上行走。

依照他的愿望,远离是非,远离流月城……只需将他的偃术好好地传承下去,帮助能够帮助的人,直到偃甲内的灵力耗尽。

他不时地与叶海用偃甲鸟通信,常看到对方问:吾友,最近过得如何?总是独自一个人不免寂寞,为何不找个伴?
他也总用同一句话回叶海:百年心事归平淡,便也无所谓了。

他曾经试探性地问过叶海几次,对方并不认识真正的谢衣,也从未觉察他实则非人的身份;当初那个结识叶海的人,的确就是他自己。

这一点,起码是令他感到多少有些欣慰的。


前有师友故乡可思念,后有至交好友可挂怀,即便是偃甲人,也称得上是极好极完满的一生。

所遗憾者,其一是谢衣本身的愿望“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他思来想去,大约是无法为他实现;其二,便是那个他想与之共度春月秋华的人,早已不在世上,自己连其葬身之地,埋骨之处都不知晓。

不过,身后种种,都不过是一场空,他终究也释然了。
谢衣已经不在,那么,成为他便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共享一段记忆、诸多情感,共怀对所求之‘道’的执着。

 

取下面具之后,他们更是无比的相似。

 

在世人眼中,他就是谢衣,那位传奇的偃术大师谢衣还活在这世上——久而久之,他逐渐都快忘记自己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谢衣,仅为谢衣生前所造偃甲人这一事实。

直到数年后郎德惊变,他巧遇乐无异一行人,才惊觉原来流月城之事,已经波及了那么多无辜的下界黎民,这实在让他难以再继续袖手旁观、视而不见。

于是,他先出手相救了那几个少年人,将他们带回自己在静水湖的居所安顿;后回郎德,为那些受断魂草所苦的居民施法疗伤,好歹令他们恢复一些神智,虽收效微末,总归是尽力而为。

若是真正的谢衣,想来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桃源仙居中那位绿衣女子阿阮解封,他便得知,原来百年前的谢衣曾经不顾性命危险,也要前往捐毒;细细一想,书房的古籍中也有许多谢衣留下的捐毒国宝相关的记载。


他不由得回忆起,那时候的谢衣曾经也提到过,他一直在寻找克制心魔的方法——当年他拼上性命也要前往捐毒获得那枚指环,想必是有了极大的把握;即是如此,自己怎能放任这么重要的线索不管?

于是,他立刻下定决心要西行。

即便自己有可能会暴露行踪、引来杀身之祸……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若能够找到克制心魔的方法,谢衣回护一人一城的愿望便有可能实现,为此,他愿不惜一切。

就算真的遇上不测……如今他身边有了一位一直在追寻‘谢衣’身影的孩子,乐无异——他想,这实在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聪敏善良,多年前自己还与他有缘曾见过一面。

他不由得思忖道,若是这个孩子的话,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极为出色的偃师:就如谢衣当初所期望的那样,资质上乘、宅心仁厚,定能把谢衣的偃术好好地传承下去。如此一般,即便此行当真不幸罹难,他亦可安心了。

捐毒沙漠之夜,如同冥冥之中早有预感,他与沈夜重逢——时隔多年,面对这人,他仍旧是止不住心中那股难以言明的惋叹。

历史似在重演,沈夜或是刻意为之,又或是假戏真做;而当年的谢衣面对此情此景会如何回应,他早就揣摩过千百万次,亦是毫无偏差;就连沈夜都说,“他”多年来丝毫未变。

当听到沈夜笑道“谢衣啊谢衣,你实在有趣。恐怕连你自己都不明白,今日这一幕,究竟何等荒谬”的时候,他表面依旧沉静,恍若不知其言中暗指,然内心却暗暗赞同,这的确既荒谬又可笑。

昨日之事,如川而逝,对此间种种,沈夜应当才是那个最明白不过的人。然而他却对着一个偃甲人,问百年前就已经问过了的问题——明明自己并非谢衣,然而沈夜此刻却把他当做真正的谢衣对待,演了一出相似至极的戏。

 

或许是在他身上看到了昔日谢衣的影子,又或许是想寻求一丝安慰,即便那是早就无法挽回的。

那么,他便也乐意陪他演下去。
能够作为“谢衣”而死,他求之不得。

在那个荒芜如同死城里的流月城里,他记得沈夜曾同他说,世上只得一个谢衣,不在了便是不在了,无人可以代替。

 

那么——现在大祭司的所作所为,又有何意义?
他并未多想,只道沈夜其实也是个可怜可叹之人。

 

沈夜感叹时间过去了太久,他也长叹一声,道,“大祭司原来明白,却为何还要来这一遭?”

圆月之下,沈夜望向他的目光深处,仿佛有属于那两人的刀光剑影、烈火鲜血的过往:“我来,是为亲口问你一句话——你,可曾后悔?”
他深吸了一口气,满怀赴汤蹈火的坚定与生死轻掷的豪气,缓声答道:“不悔。”

不悔制造出追溯过往的偃甲,不悔与真正的谢衣相会,不悔这百年孤寂。

不悔虽只是区区偃甲,然而却以“谢衣”的身份保护弟子,以身殉道。

心中有道,手中有剑,此生复何悔?
“……谢衣,一身卓绝技艺就此灰飞烟灭,当真值得?”

他一挥偃刀,眉目凛然,“我一生皓首穷经,空怀绝顶偃术,却连自己的族人也无法庇佑……今日若能以偃术救得数人,那么,作为偃师,我已没有遗憾!”


说完,他微微一笑,引爆了偃甲蝎。


唤出的瞬华之胄如他所料,顷刻即破;那本就是当初沈夜手把手地教给谢衣的法术,又怎么能真的挡得住术力高超、已下杀心的流月城大祭司?

眼前剑光一闪,他最后看到的一幕,是那沉如永夜的双目,沈夜眼里的情绪他无法辨明,也不想再去探究了。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陷入了一个或许是梦境,又可能是他被谢衣的秘术所封印的回忆之中。


那应当是谢衣刚刚造出他的那会儿,阿阮被留在了纪山,两人携手北上出游,行船于白帝城一带,偶闻两岸猿声。

因未能找到可以停靠歇息的村落,两人便决定在船上过夜。饭后,谢衣摸出一壶酒,用炉子温了,口上道薄饮几杯方可御寒,自己却把一壶酒喝得干净,面泛红光,醉里尽说胡话,还抱着他讨酒,怎样不肯撒手。

 

他十分无奈,只得把自己手中那杯也递了过去,对方这才罢休。

这时他才回忆起,不似表面那般文雅淡泊,其实真正的谢衣,是个贪杯之人,醉相酒品俱是不佳,偏偏还藏了许多美酒在纪山的地下室。

瞧着谢衣那发酒疯的模样,他想起自己这个创造者平时总是思虑重重,难得一醉,这般倒也不错。

已是深秋十月,到了三更时刻,风起灯影乱,江鸣夜雨悬。
为了取暖,他们只得相拥而眠。被醉酒的谢衣闹得无奈,他捱了半宿,安抚好对方睡下后才得以歇息。

 

第二日,他倒是先醒来的那个。踏出船仓,只见雪落满船头,他忙回身叫醒谢衣。两人并肩站在船头,遥望远处江上,亦是一片白茫茫,只见雪花落水渐融,而江面却并未结冰,实乃他们从未见过的景象,不由得都感叹起天地之广大,造物之奇妙。

 

“如果有一日,我不在了,那么……”

闻言侧身,他看到一片雪光天色之中谢衣那澄澈而温和的双眼。
“……世间唯有君知。”

 

话音刚落,还未等他觉出这嘱托的真正意味,谢衣笑嘻嘻地抓起了船面上的一把积雪,朝他面上撒来。他愣了片刻,醒过神来后,自然不甘示弱,也去拿了几把雪,塞进对方的衣领中。

 

两人闹了许久,最后差点把船都弄沉。

他们曾那般快活而肆意,到下界,便是没有白走一遭。

生死之间,他模模糊糊地想道,待灵力消散后,自己或能再见到他。

怀抱着这个念头,他感到非常满足,全身仿佛被暮霭般颜色的藤蔓温柔地层层缠绕住,就此沉沉地睡了过去。

 

 

肆.惊岁

 


从恍惚到神智重新清明,好像过了几百年那般漫长。
他感觉自己的躯体被分解,重组,又分解、重组了许多许多次。

幸好他也不觉得有甚痛苦。他本来就是一具偃甲,大概谢衣安装的仿造人类痛觉的零件早被拆卸掉了。

——眼下的自己,莫非同传说中的剑灵那般成了偃甲灵?
他不由得觉得这念头有些好笑,而后又感到几分可惜,自己并没有如愿地见到谢衣,这实在是颇遗憾;忆起捐毒种种,他又担心起自己那刚收了不到一天的徒弟,不知他们一行人有没有逃过流月城的追捕?好不容易发现了谢衣百年前留下的线索,只盼他们能够顺利找到神剑昭明,用以克制心魔。

他思来想去,忽然忆起之前的混沌之中,曾依稀感觉到有一个身穿黑衣时刻地跟随于沈夜身侧,带着面具的人……其灵力与谢衣十分相似,只是全无生者的气息。

那人……又是谁呢?


抱着种种疑问和担忧,他再次沉沉睡去,梦中居然再度回到了那天的船上。


在人世间那么多年,只有那一幕,如真似假,让他这般地念念不忘。

“……忘川……你也会做梦么?”

耳边似乎有人在轻声地问。

 

他明明清醒了过来,却不愿睁开双眼,只待那雪光天色中的温柔笑意慢慢地淡去之后,才开始努力地分辨周围的景物。

 

房内暗沉无光,看装饰构造,应当是流月城内;巨大的石桌上摆满了各种偃具与偃甲部件,一位带着眼罩,看起来略有几分眼熟的白发男人正俯视着他。

 

他的身躯,此时已是一柄偃甲刀之态。

刀柄处有花叶纹路和齿轮一般的装饰物:刀身长,线条洗练,纤细如冰棱,刀面细腻而独特的纹理仿佛吸收着附近所有的光线,凝聚一股森然之气,望之有种吸人魂魄的美。

忽然又听得那白发男子开口道:“忘川之锋锐强横,远胜于流月城诸般偃甲,不知若是破军得见此刀,又将作何感想?”

 

“你给它起名忘川?”
脚步声与人语同时响起,来者是沈夜。

“是,刀如其名,饮下忘川水,斩断过往种种,是为重生。如你所命,是为初七打造的刀。”

 

初七……?还未等他想起这名字属于何人,那边的沈夜听闻男子所言,声音居然带了些不悦,“……瞳,你怎么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这偃甲刀你几时做好的?”

那改造他的人……原来是瞳。
他记得流月城的七杀祭司大人,不仅精于蛊虫之术,在偃术方面上也颇有造诣,可说是谢衣在偃术一道的启蒙老师。

“既是奉了大祭司之命,怎敢不速速完成?做是做早就好了,还亲自试过刀。”
“哦?如何。”
“就如我刚刚所说,忘川之锋利强横,远胜流月城其他偃甲。”

说完,瞳的眼光飘到不远处那一堆血肉模糊、看不出原本面目的试验失败品上。

“如此甚好。”
沈夜点点头,伸手从瞳那里接过忘川。

“不过……我要提醒你,此刀的灵力流动极为不稳……我虽然用封印暂且控制住,但毕竟这还是谢衣制造的偃甲,极具灵性;我甚至还怀疑,他曾分离了自己的魂魄注入其中也说不定——总之,这既是他造的偃甲,你要交还给他使用,最是合适不过。”

长久的沉默过后,沈夜冰冷而略带疲惫的声音在偌大的神殿内回荡。
“……初七并非谢衣。”
瞳行了个礼,低头道:“大祭司自己记得这一点,那是再好不过。”

又是初七。

莫非是那个身穿黑衣、带着面具,和谢衣有很相似灵力的人?
他突然又有了一丝期盼或说是预感,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人和谢衣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而这一回,倒是真的如他所愿,不久之后,沈夜便将忘川交到了那个名叫初七的人手中。


他只见沈夜几次试探,直到得了初七不断地表示,“属下只想追随主人”,沈夜才像是终于满意,或是……松了口气。

如此瞻前顾后,反反复复的奇怪态度,实在不太像他所认识的沈夜:他所知道的流月城大祭司,雷厉风行,一旦决定了,那便是态度强硬,手段专横,绝不会为区区一个普通属下如此费心。

此刻,他只觉两人关系有些不寻常,却还没彻底想明白其中奥妙。

他听沈夜对那初七说:“这是瞳新近改制的偃甲刀,名叫‘忘川’。本座见它威力不俗,禀赋又与你相合,就向他讨来了。召你回来,也是因为这个。”

“……多谢主人,属下一定善加运用。”
名叫初七的人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忘川。

 

被握在手中的那一瞬间,两股灵力流相接,他终于认出了眼前之人。
虽带有面具,可这分明是谢衣的脸,是谢衣的声音,以及躯体。

“……我希望,你这柄忘川,永远不会有指向我的那一天——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沈夜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传来,仿佛蛊惑、又仿佛斜坡。

 

“属下不敢。属下的性命归主人所有,任凭主人处置。”


——却无谢衣的神志。

这个名叫初七的人,不但全无生者气息,且身上带着一股难以掩盖的血腥气;若是过去的谢衣,想来是绝不会以这般口吻以及姿态服从于沈夜。

“……你看,已经损坏的东西,就算修理改制完毕,每次看到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盯住那些裂纹和缺损……你说是么?”

“是的,主人。”

这个初七看起来并不明白沈夜言下究竟何意,只机械而麻木地重复着相同的回答,仿佛他早已习惯了沈夜如此,而沈夜也早已习惯了他如此。

“这世间其实很是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是的,主人。”

 

说了许久,沈夜许是觉得疲惫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初七行了个礼,顺从地带着忘川离开了。

初七并非谢衣……那毫无生者气息的躯体……
沈夜奇怪的态度……绝不能容忍背叛……

主人……修理改制……裂纹和缺损……
……任何的事情……都有相应的代价……

原来……如此。
细思片刻,将所有碎片拼连在一起,他终于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

百年前捐毒一役,谢衣大约是被沈夜重伤后带回流月城,洗去了过往的记忆,被做成了和廉贞祭司华月一样的……活傀儡。

对于谢衣所遭到的对待,一时之间,他也不知是究竟该是愤怒还是悲伤。偃甲刀之内的灵力流开始紊乱,趋于狂暴,他胸腔之中涌起种种情绪几乎就要满溢出来。


刀光愈发的茫盛凌厉,身为刀主的初七敏锐地意识到了,将其出鞘,注目许久之后,突然轻声地念起偃甲刀的名字:“忘……川……忘川……”

似是感应到了手中刀此时的戾气,初七慢慢地用手指抚摸、擦拭着刀身的每一处,指尖掠过刀面细腻而独特的纹理。

大约是身为活傀儡之故,那纤长、带有习武之人惯有老茧的手指的温度略低于常人。然而刀身更冷,于是,他只觉有丝丝暖意渗入忘川。

 

灵力交汇,初七的所思所想传递了过来。
百年记忆,百年凝望……即便是变成了初七……依然存留有与当初谢衣一般无二的心念。

 

思及此处,原本涌动的灵力流,总算逐渐平静下来。

他只叹天意可畏,造化弄人,如今谢衣不再是当初那个珍重生命的破军祭司,被沈夜重新培养成了一位潜行于暗夜之中的杀手傀儡;而他,也不再是被世人视为圭臬的偃师谢衣,被瞳改造成了一把锋锐难挡、强横无比的偃甲刀。

 

世事难料,时隔百年,谁又知道他最终会以这样的形态,再度回到他的创造者身边?

他望着初七,心想,时光真的过去了太久,如今你我都已变了一副模样。既然如此,就让我成为你的利刃和臂膀——在你身边守护你吧。

本来流转于忘川之中的,便是属于谢衣的灵力,与初七的禀赋当然是极为相合。偃刀紧密而自然地依附着初七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就如同他躯体的一部分。

 

一人一刀,如鱼得水,宛若一体。

而初七的刀法,走的是凌厉至极的路子,招招致命,干脆利落,不存在一丝一毫的余地与温存,完全不像当年的谢衣,一招一式中都是春风化雨般的柔和。

沈夜,终究还是没有再教出第二个谢衣。

其实,不论是先前的谢衣,还是如今的初七,哪个模样,都是由沈夜教导所出。

初七并非谢衣,可又是谢衣。

正如他并非谢衣,亦是谢衣。

 

初七,是谢衣在这世上所留下的残骸;而他是谢衣的绝世之作,他曾经活过的证明。

一个没有心愿的活傀儡,一柄会做梦的偃甲刀。

 

天意果然高难测,非人力可抗拒。

 

几日后,忘川随同初七,静静地在暗地里跟着乐无异一行人,从太华山到从极之渊,再到广州。

有了“柄”“光”“影”三个部分,神剑昭明已近于完成的状态,在广州那一夜,初七依照沈夜的命令,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当初七用忘川指着乐无异的时候,当初七说出“世间偃甲,在我眼中,都不过是一堆会动的纸壳”,他还是觉得有几分难过惆怅。

而初七仿佛也意识到了手中利刃的犹疑,几乎被对方抓住破绽。

然后,沈夜出现,他似是被乐无异之言激怒,在众人面前戳破了当初他们在郎德所结识的谢衣其实是偃甲以及……初七的真正身份。

“呵,荒谬!你自诩偃师,却从始至终未能觉察——你们见到的,根本不是谢衣!”
“他?就在初七的右手之中——这次,你们可要好好看个清楚。”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初七的手,微有一颤。


“距今整整一百年前,谢衣自知难逃一死,为了保存偃术,他将自己的学识与部分记忆封入一尊偃甲人中。而这,就是你们结识的所谓‘谢衣’。”
“之前本座并未觉察这偃甲人的存在。谢衣曾命令它小心躲藏,好好保存偃术,不要干涉世事,而它也确实一向安分守己……”

“………说来好笑,不知谢衣有何考量,竟让那偃甲人深信自己就是谢衣……”

 

听闻沈夜此言,他心中五味陈杂。谢衣有何考量?其实自己的创造者不过是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心存对故乡的思念,身怀绝世偃术,如同真正的谢衣那样活下去……即便他仅是退而求其次的失败品。

“偃师谢衣……百年之前,于捐毒国附近沙海之中,被本座捕获带回。本座毁去了他的记忆,仅保留下一部分法术和偃术……”

“然后……本座给他改了名字,从头调教……这一次,总算不曾再出差错,他终于成了本座忠心耿耿的属下。”

 

初七的手再次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旁人绝不会察觉,而他是初七手握的利刃。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

愿在夜而为刀,化手中之利刃……

 

 

此时,沈夜笑了,对着初七以及乐无异等人,似乎是在发泄自己多年来对谢衣此人的最后一丝恨意。

 

“除本座之外,世间再无人知晓此事始末,甚至连初七自己也被蒙在鼓中……”

沈夜的一番言语,他听在耳中,并非全然地不在意,无异的愤怒与伤心他能理解,但他顾不上自己那个傻徒弟,此时他最担心的是初七。

初七一直作为‘初七’,作为沈夜最忠实的暗部而存在,忽然在一瞬间被否定了自己曾经认定的一切,忽然知道了自己曾背叛过主人……想必会受相当大的打击。


仿佛是感受到了初七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情绪,忘川不时地在刀鞘中黯黯悲鸣着。

“初七——不,谢衣……杀了他们。”

原本听话到了极点的活傀儡,居然一动不动,仿佛对沈夜的命令入耳不闻一般。直到沈夜再次出声喊他“初七”,他才拿起昭明向乐无异一行人攻去。

他注视着这一切,心想若偃甲刀能自己行动,忘川此时砍向的就不知是何人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即便如此,初七心里,还是想要追随沈夜。

 

“……属下……不会背叛主人。无论发生何事……属下绝对不会背弃主人……”

偃甲刀比任何人都能直接体会到刀主的真实心愿——甘愿侍奉左右,成为沈夜的利剑与护盾,绝不背弃。与心系苍生、执于己道的谢衣不同,对于如今的初七来说,沈夜才是一切。

 

百年时光,终究是过去了太久。

初七和谢衣,说到底,还是不同的。

真正的谢衣,早就于捐毒一战中死去。


不愿再继续观看下去,正好初七手上有了昭明相助,已经把忘川收回,于是他闭上眼,强迫自己陷入了沉眠之中。

直到在神女墓,通过三生石,初七取回了谢衣曾经的记忆,他才重新苏醒过来。如他所料,即便有了作为谢衣之时的记忆,初七还是选择了‘初七’这个身份。

正如沈夜感叹过,如与初七现在回答乐无异的那样,已经破碎的东西,永远不可能再回复如初。

不管是在谁眼里,昔日的谢衣都早已死去,不复存在。

 

他终于在痛苦与折磨中,感到了释然。

那天船上,漫天的雪光中的澄澈双眼,以及和如今温柔地笑着,说起沈夜的初七。

一百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许多东西都已无法再挽回。


神女墓倾塌,最后生死关头,初七将忘川反手扔出,将乐无异挡在了那扇门之外,也将他们永远地隔开。之后乐无异一行人,将昭明剑带上流月城,做最后的了断。

他想道,这或许便是最合理的结局,历史本不需他做任何改变,自有其行进的轨迹。

 

偃甲鸟带着忘川残片回到静水湖,旧景如故,前往捐毒仿佛是昨天才决定下来的事情。

 

许是物是人非的缘故,他忽觉得惆怅无比。

 

——世间唯有君知。

直到今日,他才彻底领会了那天船上,谢衣那句话的意思。

 

葬身于海底的初七至死都没有回到沈夜身边;而百年前身亡捐毒的谢衣,死在了自己一辈子最想回护之人的剑下。

 

唯独他化作偃甲灵,继续看这世间的万物枯荣轮转,挣扎沉浮。
即便是乐无异等人,总有一天也会死去,仅有他,只要灵力犹存,便是不消不灭。


几日后,乐无异一行人回到静水湖,他便从他们交谈里听说了沈夜殉城之事。


流月城,这上古神裔之城,终究还是化作了高空中的浮末。而烈山族迁居龙兵屿,幸而有夏夷则、乐无异等人与修仙门派周旋交涉,得了一条生路。
似乎还是沈夜算无遗策,似乎一切都十分圆满。

 

然而,在那本古旧的偃书手札上,当年谢衣亲笔写下的,“穷尽偃术之途,回护一人一城”。

 

谢衣一生所求,竟无一圆满;而他毕生隐衷,又有谁解?
回想起自己创造者的一生遭遇,他终究仍是意难平。

思虑良久,他想起了那个偃甲。
若能借此追溯过往……改变历史的话……他心中忽然一动。

 

初七曾在神女墓内质问过乐无异一行人,“你们活着,有意义吗?欢笑哭泣,有意义吗?把我当做谢衣,有意义吗?春秋轮回、枯荣流转,又有什么意义?”

 

他想,一切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

谢衣制造了一个偃甲人。

这个偃甲人有了自己的神思与情念。

不仅如此,偃甲人曾经制造过一个能够追溯过往的偃甲。

借由那个偃甲之力,可钩沉旧事、扭转历史的轨迹。

因此,偃甲人见过真正的谢衣,还与初七相遇。
——若使用得当,或许真能以偃术之途,超越所谓的天道。

 

谢衣当年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昭明,而他……却有无尽的时间。


几月后,大约是瞳与沈夜都已身死的缘故,随着时光流逝,加诸于忘川之上的几道封印,竟逐渐解开了。他慢慢地能够以灵体的形态独自活动。

避开乐无异等人,他在房中重新找到了那个多年前被他用术法封存起来的偃甲。幸好他从前就已往这个偃甲里灌注过灵力,如今无需再耗灵力。


这一次,他要回去的时间点是,百年前的静水湖,谢衣准备前往捐毒前夕。



终.别君词

 

 

 

静水湖。

 

这时谢衣刚刚封印了阿阮,正打算用秘术修整冥思盒里面偃甲人的记忆,没想到分明还未给其注入启动的灵力,偃甲人却自己睁开眼活动起来。

“你……怎会——!?”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谢衣也陷入了惊诧之中。
趁此机会他飞快地念动法诀,将谢衣牢牢地用术法捆缚住。

“时间不多,请你静静地听我说完。”
他叹了口气,目光一刻不离地注视着自己的制造者。

 

这将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点时间了。

“或许你并不相信,其实你已经制造出了……如同生命一般的存在。那就是我。无论如何,我都想要让你知道这一点,也想要同你道一声多谢。”

谢衣仿佛是不可置信一般地看着他,他不由得闭眼一叹。

 

那些昔日相伴的时光,莫非你当真毫无觉察?仅仅当作是一具偃甲对偃师的听命行事?你向来自傲,却为何在此事上这般看轻了自己?


他睁眼,缓声道:“流月城众已经探明你的行踪,所以我会代替你前往捐毒,故意让沈夜捉住,然后让他错以为我是你,制造出谢衣已死的假象……想必他事后定会有所觉察,我所做的只是尽量拖延时间。不管有多久,如此一来,你便有时间去寻找神剑‘昭明’。你所封印的阿阮姑娘,邪剑晗光之中的剑灵禺期,捐毒国宝戒指,以及从极之渊里的蚌珠,都是还原神剑昭明所必不可少的……”

 

他顿了顿,确保自己并未遗漏任何关键之处。

 

“我希望你都能记住……而有了这些线索,我相信多则一年,少则几月,你定能寻回神剑昭明,用以克制心魔。到了那时,你就可以回流月城去了。想来这些年族人应该都已感染过魔气,能够适应下界的浊气。对于砺罂……你和大祭司两人联手,不必再顾虑什么。”

谢衣聪明绝顶,他不必多说,光是给出这几条线索,应该就足够他去完成乐无异他们几个月内便能完成的事情。

谢衣听着他的话,起先是满脸的惊诧之色,然后是心下了然后的急切和不忍。

但从头到尾,都并无一丝一毫不信任之情。

他还是愿意相信我的,他不由得感到些许欣慰。


此时他面前的谢衣已不再年轻,比起当初那个趴在偃甲作台上睡着的破军祭司、那个在纪山旧居里制造他的偃师谢衣,都要成熟稳重了许多,岁月风霜究竟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

 

可是,说到底,他还是他,还是谢衣,还是他的创造者。
眼见他似乎要离开了,谢衣忙道:“等等!你先放了我,我们好好谈一谈这事,你既然知道这么多,那么肯定有别的方法,你完全不必替我去捐毒!”

 

“不行的。如今大祭司已探明你的行迹,唯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放心,你才有……更多的时间。”

 

谢衣似是不肯放弃,“你究竟是如何知晓这些,如何到这里来的?我还有很多的东西想问你——你先别走。我不想……让你死。”


他摇摇头,微笑道:“抱歉,我意已决。即便只是一具区区偃甲,但我和你一样,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便无回寰的余地。更何况时间不多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请相信我,这是解决一切的最完满的途径。”

他俯下身去,在自己的创造者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注视着他的双眼,柔声道:“过去的你给了我你的生命、你的一切;这一次,我则希望能够给你我的一切。请你答应我,不会再做第二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偃甲人。”

“这世上,怎会再有第二个……和你一般的偃甲人?”
谢衣喃喃自语,神色由踟蹰到痛楚,再到清明澄澈,总归回复成他平常的模样,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捐毒。

故地重游,不复之前的迷茫与忧虑,他甚至觉得大漠的风景极好:月色如洗,素银满地。
他心道,这将是我一生之中,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这里将会是我最好的葬身之地。

今后,不会有初七的诞生,沈夜不必殉城;流月城的人,应该也能很快在下界找到新的安居之处吧?即便那对师徒曾决裂过一次,但共同对抗心魔、为族人寻找生存之道……想来,日后他们的关系也能有所缓和。

谢衣终归在有生之年,能够回去那个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亲自带着那把能够解决一切的神剑昭明。

 

而属于真正的谢衣的愿望,终于能够由他之手,得到圆满。

穷尽偃术之途,回护一人一城。 


一切都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那偃甲里面的灵力还未耗尽,他还能停留在这个历史里。

大漠沙如雪,远处的沈夜执剑正向自己走来,他心中无怨无惧,只觉满心的快慰与坚定。


——但求一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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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08